《看不见的爱》
作者：（法）埃里克•埃玛纽埃尔•施密特
1
热纳维耶芙有些走神，心想为什么只有富人有家谱，穷人难道就没有祖先吗？
2
神父宣告：“我宣布你们以神圣的婚姻相结合。”当那对正式的夫妻在主面前接吻时，那对非正式伴侣在他们的角落里做了相同的动作。在埃迪与热纳维耶芙于管风琴的赞美歌声中交换戒指之际，褐色头发的男人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首饰盒，拿出两枚婚戒，悄悄戴于彼此的手指。
没人注意到他们。
3
从来只知肉体欢愉的他，发现了爱情。
4
让决定对他们的关系全力以赴，鉴于社会不容许两个男人的合法结合，于是他想出个借壳结婚的主意。保有小众的性取向，并未令洛朗和让感觉沉重，他们是那样热爱生活，享受着他们不同寻常的境遇。他们甚至有一种隐隐的自豪感，骄傲于自己属于小众人群，能感受到只属于圈内人的战栗。他们同时往来于公开的世界和隐秘的世界。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并不在意人们授予普罗大众却不授予他们的那些东西！不过他们也能从中汲取灵感，通过玩一点儿小花招来达到目的……
他们就是这样于4月13日下午在圣—居迪勒大教堂，躲在埃迪和热纳维耶芙背后结了婚。
5
几天后洛朗把这张公告贴在他们的纪念相册里，并依样画了一张他们的结婚证明，证明让·达蒙斯与洛朗·德尔芬的结合，一份伪造的但对他们却如此真实的文件。
6
受此类克制的刺激，他们的激情没有丝毫消退。
7
让和洛朗达成协议：即便肉体出轨，仍要保持相爱。必须禁止的是坦呈自我或爱上别人。在逢场作戏没被发现、没有后续的情况下，他们可以相互容忍。尽管如此，让和洛朗深深相爱，谁都未给对方添堵。
8
虽说他们很遗憾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但他们并不是为了要孩子而生活在一起！
9
尽管他们组成了男性伴侣，这种不同寻常反而让他们的生活更容易，因为两个性别相同的人更容易了解对方。也许，成为社会边缘者也有好处？
10
让和洛朗惊愕地见证了这一切。他们知道这对夫妇正在滑向地狱。唯一困扰他们的问题是，何处是底部？
11
她牺牲自己的幸福，活着走进坟墓，墓穴的盖子在她身后关上了。
12
“说到底，我们配不上我们的相爱……”
13
我们害怕的不再是不幸本身，而是害怕面对不幸。
14
如果说他们依然相爱，那是因为已经习惯他们的爱情，也不那么视为奇迹了。
15
“我想要的是个缩小版的你，一个迷你的需要我的让，我会毫无保留去宠爱的让，却丝毫不影响我对你的爱。你知道，我还能爱得更深，在我爱的仓房里，还有存货。”
16
“如果我们遭遇什么不测，让，我想把我们的财产都留给大卫。”
让挺直了身体。
“你说什么？”
“你想想，”洛朗继续说道，“如果我们坐飞机，机长宣布出现无法修复的机械故障，那在坠毁之前，我们有两个安慰：一个是我们将死在一起，一个是让大卫变得富有。”
“我百分之二百同意你的建议。”
17
到目前为止，他们一直生活顺遂，但这场变故——大卫的死——让他们的生命张力一下子松弛了，他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皱纹、白发。一下子，他们就老了。
他们的生活突然失去了意义。
18
轮椅被送到勒布特大道时，洛朗苦涩地发问道：
“让，你曾经问过有一天要面对如此考验时，你将会如何表现？这不，考验来了……”
让凑近洛朗，手指轻贴他的嘴。
“这是一场对你的考验，不是对我。我并不需要强迫自己来照顾你，我没做任何牺牲，我爱你。”
19
当洛朗在圣诞节前夜离世的时候，让想到过自杀。后来他在闪烁着彩灯、堆放着永远不会被拆开的礼物的圣诞树下，统计需要通知的人、要完成的手续，规划如何安排葬礼、对他的生意所需采取的措施……逃避这些事务、留给陌生人处理是懦弱的表现！出于对陌生人的尊重，他推迟了他的自杀。
20
当他知道大限已至，他闭上眼睛心里想着洛朗。在他内心深处还残留着一点孩子气的宗教信仰，他希望人们从前告诉他的是真的：他将与心爱的人重逢……
他的生命停止了，带着信心，带着嘴角的一丝微笑。
21
在讲述这则谎言时，她被自己感动了。是不是因为谎言背后，掩藏着那么多实情？
22
于是，热纳维耶芙·格勒尼耶，眼睛已经干枯的热纳维耶芙，自从大卫死后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热纳维耶芙，父姓皮亚斯特，五十五年前的4月13日下午，在圣—居迪勒大教堂嫁给了爱德华·格勒尼耶的热纳维耶芙·格勒尼耶，在谎言的保护下，顺水推舟，尽情哭泣她不幸的一生，哭泣她失去的爱情和被死亡夺走的儿子。
23
人们面对某个人去世时的反应向来出其不意：我非但没有感到悲伤，相反还充满了赞叹。
24
“没用，您还是无法消除我的念头：爱狗爱到这程度有些可疑。”
“是太爱狗可疑，还是太不爱人可疑？”
25
每个人都在自问：谁更容易被爱，人还是狗？谁对我们的爱回馈得更多？
26
她们的魅力在于她们拒绝施展魅力。
27
“我唯一的抱怨是：他可以为我做一切事情，除了告诉我他是谁。”
28
“阿尔戈有点是我父亲，我父亲有点是阿尔戈。”
29
我们进入了某种平静的状态，这种平静并非源于真相的澄清，而是源于奥秘的临近。
30
‘如果我不重新养一条狗，我就死定了’
31
‘如果没有一条狗跟我在一起，我活不下去’
32
我努力去做一名父亲，用我全部的力量和全部的智慧。
33
当几分钟后一颗子弹将结束一切，我们又怎能用句子来结尾？
34
勇气与怯懦相生相伴，是同一情感的一体两面。
35
我们不再活着，对于最坏结局的预见阻止我们活着。
36
是，他们死了，不管他们的祈求是什么，我要活下去，这是一种责任，我欠他们的。
37
我的姐姐指定了我，我被选中，我永远都不会是一名受害者。丽塔为我冒着生命危险，也许她已为此牺牲……如果我死了，那就是令她再死一回。
所以，我要努力践行这份誓约。
38
当它向我表达它的喜悦时，我重新做回了人。
39
这就是为何我会哭泣……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人，我已经不指望人家把我当人看，它重新构建了我的尊严。
40
它也缺吃的，尽管如此，它仍花时间寻找快乐……
41
这条带着爱意亲吻我的狗，是对我没有期盼的未婚妻，是我已经失去的家，是唯一在寻找我的生灵。
42
对于这位正直的妇人来说，存在一种秩序：人优先于狗。而我，再也不想听到关于生命体之间的分级：我已经饱受把人分成等级的痛苦，在高等人的国度里做一个低等人，看见我的同类们死去，尽管我几乎认命！所以再也别对我说优等种族或劣等种族！永远不！尽管帕基耶太太听出我话语中的苦涩，但还是强调了她的原则。事实上，等她看到我同阿尔戈在一起时，明白了阿尔戈在我眼里远不是一只动物，她就没再坚持。
43
比起它们需要我，我总是更需要它们。
44
如果我还留在世上，我将重新憎恨人类，我不想这样，我所有的狗，我的一生，都在教导我不要如此。
45
“看他，”她附在我耳边轻声说，“他一直感到羞愧。”
“那最好了，证明他不是个恶棍，他试着做一个如萨米埃尔所说的‘人’。”
“我父亲原谅了他，他还没原谅自己。”
“他永远做不到。唯有死者才拥有原谅的权力。”
46
未来，无法知道，因为人们创造未来。
47
死人在他那里占据着比活人更重要的位置。
48
冰岛并非如美国人和欧洲人认为的是世界的尽头，而是通向世界的起点。
49
离开屋子时，她恨不得朝他脸上唾一口，但她想着跟行政机器上的某个零件较劲，实在贬低自己。
50
从今以后，她应该停止与那些棋子打交道，她要进攻的是整个棋盘。
51
“你发现没有，阿尔巴，每次我们之间发生难忘的大事，艾雅法拉火山就会有动静。我们分别时它吐点什么，我们重逢时它就大爆发。我们之间就是宇宙级的关系。”
52
若纳斯身上涌动着她的儿子，这个病人身上最好的东西、最健康最根本的东西，就是托尔。
53
“我的孩子就是我的成双成对。”他们的夫妇生活变成一件共同作品，是持续专注的产物，因创造性而保持活力……
54
他们的忠贞并不构成某种阉割或一系列禁止，而总是正面地主动给予对方自己所承诺的东西：爱、帮助、关切、支持。这种忠贞不是从被约束的角度去解读的——不许爱抚任何人。这两位朋友允许彼此有外遇，对他们来说，伴侣不意味着就要把彼此关在笼子里。
我从中又见到了我的狄德罗，就如我在《自由者》一书中让他开口说的那样。然而私底下我确信：这种出于自愿的忠贞在两个同性个体间更容易建立，因为读懂对方只需低头看看自己。而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需要驯服陌生感。
如果说不忠是一种悲剧，甚至是男女伴侣关系破裂的原因，那么两个男人对这种受本能驱使的露水情缘看得并不很重。不管他们是否让步于本能，鉴于他们对男性性爱的天然了解，他们更容易和解。实际上，他们享受这种简单明了：另一半跟自己一样。而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另一半仍然是另一半，光有坦诚和清醒还不够，还需经过漫长学习才能了解另一性别，然后与之相处……
55
在写完草稿后，我不无吃惊地发现最幸福的双人组合，不一定是社会所要求的并在教堂获得掌声的那种。
56
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合在一起，他们承受着来自外界的强大压力：他们的共同生活既是被鼓励的也是被强加的。有一些约定俗成的模式在统治着，有一种定制的逻辑。相反，当两个男人共同生活，他们是在一片不同寻常的区域冒险，社会通常拒绝这种结合，即使容忍，也不对此有所期待。于是在被禁止和被蔑视中反而存在着一种自由。
57
一个故事里隐藏着另一个故事。如果你抓住了第一个，很有可能有幸窥见后来的故事。
58
他们的生活建立在一种隐蔽的、非正式的、非物质的情感结构之上，然而这种结构却牢固支撑着建筑物，很多的灵感和愿望被象征性地实现了。
59
这将是这本小说集的主题：虚拟的生活构成了真实生活的根基。
60
“禁止杀人并不能让杀人变得不可能，即便这种禁止的权威性在犯罪实施过程中一直存在——这就是恶行之恶。”
61
我获悉奥托·弗兰克从未鼓励调查是谁出卖了躲藏于密室的他们一家及朋友。在我的剧本中，当一个角色为那个混蛋断送了八条人命后还能高枕无忧而感到愤怒时，奥托·弗兰克甚至说道：“我怜悯他的孩子。”
62
奥托·弗兰克不愿以暴制暴。他在某些正义中看到的是复仇而不是公正，这十分崇高。
63
必须热爱人类……但爱是很难的！同样，当你不深切理解悲观主义，你不可能是乐观主义者；同样，不讨厌一点人类，你就不可能珍视人类。一种情感总会带有对立面，就看每个人选择哪一面。
64
莫扎特成了他们的音乐家，音乐家们的音乐家。后来，人民也接纳了他，他成为所有人的音乐家。
65
诚如雅克·图尼耶在他的《最后一个莫扎特》中所言，那是被掩盖的同性恋倾向。就我而言，我更愿意被这个谜一直吸引下去：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痴迷，而后者曾是他妻子的丈夫。
我不得不正视这是一场三个人的婚姻。
66
文学使我们免于做简单判断。在这一点上，文学与意识形态反应不同，后者倾向于从多元性中找出基准面。
67
观念论者，急于把外表的多样性简化为一种可辨认的原则，不再考虑其中隐藏的偏见：真相将很简单。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真相不可以是复杂的？是由多重因素交织而成的？
基准面这样的幻想要把真相带到哪里去呢？
理想化的简单性，先是明晰，随后就是盲目。
作为复杂性的捍卫者，小说家展示事物间的联系，拓展调查边界，超越结局，而观念论者在同一个多样性中探寻，则是为了找到基准点。
观念论者深挖，小说家照亮。
伦理学家永远成不了好的小说家。当他们尝试写小说，他们会在重现真实的过程中带着某种冷漠，一种医学般的清晰，一种对生动性的阉割，给人实验室的感觉。
他们不是将我们带向产房，而是将我们堵在停尸房。
这或许有趣，但从不迷人。
除非有人欣赏法医的诗意……
68
结果，采用阿尔巴的视角，我的小说无法求助于精神分析。它就是表述事实，用电影手法来表现行为，有时候我感觉是用一台摄影机在写这篇小说，而不是用笔。
69
我们这个离奇的时代拒绝痛苦。在经历了以十字架上奄奄一息的那个人为标志的基督教信仰的许多个世纪后，我们的物质世界趋向于撤销受难。当我们感觉痛苦时，我们吞下药片或去找治疗师。
70
死亡只是给生命帮了个忙，让它更新和继续下去。
71
死亡建立了生命的智慧。
72
我们可以在忍受痛苦的同时仍然感到幸福吗？对于这个问题，今天大多数的回答是否定的。
评论